
當歲月掠過時間的長河,撫過青春的柵欄,塵封的記憶悄然揭開,在歲月斑駁的深處,灑落著永遠不能忘卻的時光記憶。
我的家在渭北旱塬上的一個小村莊,一大家子七八口人,守著幾畝薄地,過著靠天吃飯的生活,因為家里孩子多,日子過得緊巴巴的。父親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,被家里拖累,只能一輩子待在農(nóng)村,過得辛苦又憋屈。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讓孩子好好念書,將來能走出去,當上國家干部,吃上“商品糧”。
從小看著父輩被困在貧瘠的土地,面朝黃土背朝天,土里刨食討生活,勞累忙碌一年又一年,卻常常為養(yǎng)家糊口而唉聲嘆氣。從那時起,跳出農(nóng)門,讀書考大學,從此不再從泥土里討生活就深深扎根心底,成了我人生的奮斗目標。
上初中那會兒,村子距離學校有十幾里路,我們離家較遠的孩子都在學校寄讀,只有周末才能回來背點干糧。家里條件好的,騎一輛永久牌二八杠自行車;家里實在窮的揭不開鍋的,只能靠兩條腿翻兩道溝走山路。那時我還沒有長個子,瘦弱的身型剛高過自行車頭,騎車時屁股挨不著車座,最初只能“掏襠”,后來可以“上梁”,在自行車前面橫梁上來回做著搖擺運動。
每個周末的午后,村子幾個同學相約同行,每個人車頭挎著兩籃子蒸饃,后座還搭著一位。剛出村子,一段騎行比拼就開始了。平路上,你追我趕,好不熱鬧;上坡時,后座的同學飛速跳下車座,撅著屁股,臉憋得通紅,使出渾身力氣推車;下坡時,刺激驚險,急速競拼。還有同學開始耍絕活,時而“雙手丟頭插兜”,時而下坡S形慢走,在坑洼泥濘的鄉(xiāng)間土路上留下一路的歡聲笑語。
家鄉(xiāng)地處關中道與陜北高原過渡地帶偏北的一個小鄉(xiāng)鎮(zhèn),那里山梁起伏、溝壑縱橫,我的初中建于臺塬層疊的高梁之上,北邊與洛川隔溝相望,南面是一道陡直的大土坡,坡下連接著一條六七十米的土街道,街道兩邊多是平房,平常人較少,只有逢“二、七”過會趕集時,四鄰八鄉(xiāng)的人都擁擠到街道,才是最熱鬧的時候。學校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,校舍多是平房和窯洞,有七八間大平房和數(shù)十孔窯洞,磚瓦平房、木頭門窗,鑲嵌著幾塊玻璃,桌椅缺胳膊少腿是常有的事,有的教室千瘡百孔,一遇下雨天,是屋外大雨連著屋內(nèi)小雨。
剛上初中,學校校舍緊張,我只好借住在離學校二公里的親戚家。
春夏還好,寒冬季節(jié),早晨五點半,天色仍一團漆黑,我們幾個同學就結(jié)伴上學,近一個小時的山路,迎著刺骨的北風,耳邊不時傳來風吹電線的嗚嗚哨聲,給這原本寂靜的田野增添了幾分“驚悚”,這時大家總會唱起那首剛學會的流行歌,“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……”略顯稚嫩的聲音蓋住了啼叫聲,久久回蕩在田野,一個個消瘦的身影堅定地邁向那條唯一可以走出農(nóng)村的求學路。
初二時,在有心人士的支助下,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宿舍。
一個年級四五十名男生擠在一孔破舊的老窯洞里,兩邊由磚塊壘起,中間搭上木床板,便形成簡易的大通鋪。每人床頭一只大木箱,書本、饅頭、咸菜、碗筷所有家底都儲存在這百寶箱里。那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學校又處于塬頂風口,大家臉上都是紅撲撲的高原紅,手凍得紅腫,連筆都握不住。為了熬過寒冬臘月的漫漫長夜,我們?nèi)鍌€同學搭伙,三床當褥子,兩床做被子,大家一起橫躺豎臥“抱團取暖”。記得有位同學晚上熬夜讀書,打瞌睡碰翻了蠟燭引起火災,燒了好幾床被褥。因為家里實在太窮賠不起,他母親只好每天守在學校門口,給人磕頭賠禮好多天。
最難忘的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寒冬清晨,刺骨的寒風把我從睡夢中凍醒,腦袋不情愿地從被窩里鉆出來,瞇著睡眼向外張望,半拉子的木門被狂風肆虐,咯吱、咯吱地作響,窗戶破爛不堪,風雪正在蜂擁倒灌,發(fā)出呼啦、呼啦的聲響,臨窗的床鋪已灑落一層雪粒,靠近門口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時候落下厚厚的積雪,我的床頭與門口近在咫尺,窯洞里鼾聲依舊。這張畫面定格在了我的記憶深處,每當生活困頓時,總會想起這個清晨,它給了我在苦難中奮起的希望和力量。
那時候,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吃飯。
夏天天氣炎熱,饅頭放在陰暗潮濕的木箱中,很容易滋長許多黑芝麻似的小霉點,同學們都舍不得扔,因為懂得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,饅頭是家里從口糧中擠出來的。我們小心翼翼地像張飛繡花一般一點一點摳掉小霉點,拿著面目全非的饅頭,狠狠地咬上一大口,端起洋瓷缸喝上一大口水,狼吞虎咽地填飽肚子。
寒冬臘月是熬冬的苦日子,家里帶的饅頭凍成了冰疙瘩,連掰帶砸放在洋瓷碗里,澆上水房提來的滾熱開水,放點辣子和鹽巴,再配點咸菜,大家吃得津津有味。家里富裕的孩子可以去學校上大灶,剛出籠的黑杠子饃,帶著煙熏火燎的容顏,盛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菜,大白菜打底,兩片豆腐,一把辣子面,上面飄著幾朵油花,那可是絕味的美食。
那時特別羨慕老師的孩子,因為可以跟著父母去學?!俺孕≡睢?。
想起每次離家時,父親總是拿出皺巴巴的五塊錢,在我期待的眼神中交給姐姐,姐姐轉(zhuǎn)過身像防小偷似的悄悄藏起來。我多次提議嘗嘗那五毛錢一碗的湯菜,姐姐卻總是緊閉著嘴,頭搖得像撥浪鼓,周末回家時將那五塊錢如數(shù)上交給父親。
那時我就在想,自己什么時候能夠當家做主、闊氣一回。
那些年,農(nóng)村物資相當匱乏,電力供應嚴重不足,偏遠鄉(xiāng)鎮(zhèn)甚至連基本的生活照明都難以滿足,書包常放一根蠟燭是農(nóng)村孩子上學的必備物。每到晚上,校園里漆黑一片,我和同桌很默契地在課桌中間點上一根蠟燭,在橘黃的燭光下漫夜苦讀?;璋档臒艄庀?,寫作業(yè)時離得稍微遠一點,書本上的字就黑乎乎的看不真切,離得太近,稍不留意額前的頭發(fā)就被燒焦,那一盞盞跳躍著希望的火苗,讓整個教室充滿了溫暖。燭光搖曳中老師富有激情的手勢動作,構成一幅幅肢體語言的剪影,燭光里的身影,閃爍著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,漫長的求學歲月,夜夜苦讀,炎熱酷暑,數(shù)九寒冬,一根根燃燒的蠟燭陪伴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。
讀書改變命運,唯有上學才是走出農(nóng)村最好的出路。
我最崇拜的是寒窗苦讀、八年“抗戰(zhàn)”、最終扣開大學校門的堅守者。那時我們讀書特別勤奮,晚上點燈夜讀,時常熬到凌晨;早上雞叫頭遍,就有人起床扯開喉嚨晨讀了。學校的角落里到處都有默默苦讀的身影,甚至有些孩子為了不浪費讀書的時間,經(jīng)常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。那時參加中考需要經(jīng)過初試篩選,復試決戰(zhàn)等煉獄般的歷練,有人不堪壓力倒下去,有人被擋在預選的門檻外,有人選擇了輟學務農(nóng),有人抹著眼淚、背上行囊外出打工……
那一年,我們終于迎來人生的第一次抉擇,鄉(xiāng)鎮(zhèn)中考成績打破學校塵封多年的記錄,4名同學闖進縣中唯一的重點班,23人考取了中專,18名同學考上了高中,我也如愿升入高中。
歲月靜好,只因為曾經(jīng)負重前行。那些年背饃上學的日子,成了我生命中不能忘卻的記憶,正是那些年月從艱難困苦的歲月中走過,才讓我學會了堅強和自信,擁有了面對困難的坦然和微笑,追求生活的堅持和力量。
人生總有一些路,需要自己走。
既然選擇了獨行,便只有咬牙堅持、風雨兼程,惟有走過了苦難,走過了必須走的路,才能走出不一樣的人生風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