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有人說,對生死之事毫無執(zhí)念的人是沒有經(jīng)歷過真正的別離。我深以為是。
我的爺爺和媽媽離開這個世界已經(jīng)有十三年了。那年我上高三,一向身體硬朗的爺爺突然中風(fēng),在一個冬日的早晨溘然長逝。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,接到消息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,看到堂屋的棺材,我忍不住仰天大哭。媽媽走過來抱著我:“別哭了,今天是雪風(fēng)天,要是把雪風(fēng)喝到肚子里,生病了怎么辦?眼看你爺爺已經(jīng)走了,我們到哪里去找錢給你看病呢?”說完,她自己卻忍不住啜泣起來。
半年后,我高考落榜。一個月以后,我媽媽突發(fā)重疾,也永遠(yuǎn)地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無論是爺爺還是媽媽,在他們?nèi)ナ狼?,我都沒有見到他們的最后一面。
我身邊的朋友都以為我媽媽的死是一個意外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那不是意外,而是因為貧窮。
爺爺去世后,少了他的退休工資,家里失去了主要的經(jīng)濟(jì)來源。我平時在學(xué)校念書,有姑姑資助。可是我父母的日子并不好過,經(jīng)常因為錢的事情吵架,即便有姑姑偶爾的接濟(jì),總歸是看別人臉色吃飯,多有委屈之處。終于,媽媽還是跟著別人跑了。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,也不知道他家住何處。只記得從學(xué)?;氐郊依?,當(dāng)周圍的人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,滿臉的鄙夷。姑姑姑父一直不停地說著媽媽的壞話,父親的口中也只有怨懟的言語。
我沒有說話,心里卻很想她。我一個人跑到爺爺?shù)膲炁裕恢弊较﹃栁飨?。要是爺爺還在就好了。放假回到家里,媽媽在廚房做飯,我就去幫她燒火,和她聊學(xué)校里面的各種八卦,她把我告訴她的每一件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。飯桌上則是爺爺?shù)闹鲌?。他總有很多書本上學(xué)不到的知識教給我,以前的一些風(fēng)俗習(xí)慣,老人們的經(jīng)驗,他甚至教會了我寫“備包”——一種寫在冥幣上的文字——他說,如果不在冥幣上寫好逝者的身份和姓名,他們就收不到陽間的親人燒給他們的紙錢。所以這個是一定要學(xué)會的,不然,將來他不在了,沒有人會寫“備包”的話,祖宗們就收不到錢用了。
爺爺是個退休老教師,薪資微薄,卻總能把家里的衣食住行安排地妥妥帖帖,親朋之間的人情送禮也從不讓人覺得小氣。他自己非常節(jié)儉,不過,無論多么拮據(jù),爺爺對于我讀書的花銷卻總是特別慷慨,無論是買書還是參加各種活動,無不全力支持。每次月假離家返校,他總是多塞錢給我,再吩咐媽媽將我送到鎮(zhèn)上去趕車。于是,在夕陽西下的黃昏,媽媽,我,還有家里的那條大黑狗,我們一起走在鄉(xiāng)間的山路上,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彎,走過一條又一條的田坎。等我乘車離去,媽媽再返家的時候已是暮色低沉。那個時候的我,從沒有想過,為了送我,媽媽要走多少次夜路。
高考落榜后,媽媽給我打了電話。我明明很想她,想要她回來,嘴上卻不愿服軟,反而說永遠(yuǎn)都不會原諒她,即便她將來死了我也不會去看她一眼!
果然一語成箴!一個月后,傳來了媽媽的死訊。出血熱。三十七八度的高溫,她每天在田里割稻谷,以此賺取工錢,終于有一天體力不支,倒在了水田里,立刻血流如注。我去醫(yī)院認(rèn)領(lǐng)尸體的時候,雇傭她割稻谷的工頭和那個傳說中拐走她的男人早就跑了。除了一把骨灰,我沒有拿到一件媽媽的遺物。聽和她一起割稻谷的人說,媽媽曾經(jīng)對她們說過,她有一個女兒,快要讀大學(xué)了,過一個月是她女兒的生日,到時候就回去看她……
十三年了,我一直無法原諒我的父親。正是因為他的懦弱無能,挑不起一個家的責(zé)任,所以我敬愛的爺爺一生才會那么辛苦,我親愛的媽媽才會死于非命。哪怕姑姑多次給我強(qiáng)調(diào),我父親是因為得了腦炎,不是正常人,所以我不該怪他。
十三年了,我大學(xué)畢業(yè),參加了工作,結(jié)婚,生子,買房,買車。我終于可以挑的起一個家的擔(dān)子,可是我最該回報的人卻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很多的夜晚,我會夢到他們,他們都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從來不說一句話。我知道,那個貧寒卻能遮風(fēng)擋雨的家和那個家里最愛我的兩個人真的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每年的清明節(jié),我都只能拿著爺爺教我寫的“備包”去看望他們。以后,我也會教我的孩子我的孫子寫“備包”,我相信,只要活著的人還存有對他們的記憶,他們就不曾真正的遠(yuǎn)離。